东风村村口。鲁蓓摄
数据来源:《中国淘宝村研究报告(2014)》
制图:李姿阅
“‘破烂村’天天有人来取经”
看着村里的网店和物流,防着农户的塑料加工产业死灰复燃,是东风村会计王万军记挂在心的两件事。每天,王万军都会开着他那辆私家车在村里转上一圈。三年前,他的座驾还是一辆摩托车。
江苏睢宁县沙集镇东风村,村名是“文革”时取的,寓意“东风压倒西风”,不具资源优势,缺乏特色产业,“路北漏粉丝,路南磨粉面,沿河烧砖瓦,全村收破烂”,是曾经的写照。
卖掉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设备,专职开网店——45岁的刘超说,7年前的选择,是这半辈子作出的最明智决定。
当时,刘超正从事废旧塑料加工回收,听说村里有人在网上开店,就让上过大学的弟弟帮着开了一个。刘超小学文化,开网店之前,连电脑键盘都没摸过,“刚开始跟买家聊天,我打字都紧张,过了一个月,慢慢也就适应了。”
那是2008年,刘超在网上开了4个月的店,有更多的时间浏览信息,与人交流,意识到国际金融危机真的要来了,加之网店利润率能达40%,果断退出废旧塑料加工回收,成为村里第一个将设备出手的人。果然,此后塑料行情一蹶不振,网店开始在村里星罗棋布。
“网络早就有,开网店的没有,村里没人带头开,你个人再精明、再聪明,也不知道开、不敢开,需要有人把网上开店的窗户纸捅破。”刘超口中捅破“窗户纸”的,就是孙寒。
80后孙寒是东风村的“带头大哥”,当过群众演员的他,名片也与村里其他网商不同:磨砂透明,印有微信公号。
在南京林业大学旅游管理专业读了两年,孙寒选择了退学,在南京当过保安,在上海卖过黄酒,然后应聘到睢宁县移动公司做客服经理。
2006年3月离职,回到东风村的孙寒,花2000多元买了台组装电脑。他把手头积攒的30张面值100元的充值卡,以每张95元的价格挂在淘宝网上,“没想到一个晚上就卖光了。”此后孙寒又代理过小家电、创意家居,生意不温不火,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三四千元,差的时候也就千把块,他准备打“退堂鼓”。
但2007年的一次上海之行,改变了一个人、一个村庄的命运。在上海逛街时,孙寒看到一些别致的简易、拼装木质家具:能不能把这些家具放到网上卖呢?他买了几件样品回村,然后请木匠、改进设计、加工生产、上网销售,第一个月就销售了十来万元,有的产品利润率甚至超过50%。
彼时村里既无家具厂,也没快递点。起初街坊邻居还窃窃私语:孙家那小子整天在网上,跟人嘀嘀咕咕的,不是在干传销吧?但看着镇上来的快递员天天上门取货,渐渐明白其中一定有钱可赚。
住在孙寒家对面的王跃,初二辍学,开过蛋糕店、学过厨师,当时正从事废旧塑料回收加工,到孙寒家串门,问他怎么捣鼓网店的,“当时就是好奇,试试看,没想到几天赚了1000多元,比回收塑料强多了,最大的感觉就俩字:神奇。”
网销、拿货、配送、收款,网店经营流程简单;锯板、封边、钻孔,简易家具生产也不复杂。一时间,整个东风村热闹起来,网店如雨后春笋。经济实力强的农户,则“前店后厂”,在院子里办起家具加工厂。
自从8年前村里开起第一家网店,东风村迅猛“逆袭”,“无中生有”了一个产业、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,一跃成为睢宁县名噪一时的“明星村”:1180户,超过六成触网,经营2000多个网店,交易额突破10亿元。“基本天天都有人来咱‘破烂村’取经,去年各地来了近300个团组。”王万军说。
东风村近5000村民,从来不乏经商的基因。但在进入电商之前,是名副其实的“破烂村”,废旧塑料回收加工是当地的支柱产业,在增加农民收入的同时,也带来了环境污染问题,如今已属于被取缔之列,镇政府和村两委严防死守。村里不少网商,由加工回收废旧塑料转型而来。
电子商务给东风村带来的最大改变是什么?“是我们农民掌握了定价权,和买家直接对接,卖多少自己说了算。”王万军自问自答,“小农户对接大市场,不再是梦幻,而是活生生的现实。”
从“拿来主义”到“专利风波”,重建乡村商业伦理
“不撤诉,就砸你的店”
一夜之间,东风村几十家网商,发现网店瘫痪,货品被下架。原来是被投诉专利侵权,举报者徐松,时间2012年2月。
徐松这么干,是受过刺激的。
2011年9月,东风村销售最好的一款电视柜遭人投诉,被淘宝客服下架。当时这款电视柜,东风村一天能销售40多万件,仅徐松的店铺,一天就能卖1万多件。
“因为有个苏州公司抢先申请了这款电视柜的专利,然后再投诉其他店铺侵权。我与这家公司沟通,人家说得很直接:我卖你就不能卖。”徐松意识到东风村可能面临着产品专利危机,也嗅出了其中的“商机”。
在东风村的网商中,36岁的徐松被称为“最像老板的老板”,他11岁离开东风村,随父母到外地做生意,卖服装、办酒厂、开酒店、养土鸡。
他回东风村办的第一个公司,专门代理网商注册淘宝商城。当时入驻商城一般需要3到6个月,徐松提出“15天入驻淘宝商城不是梦”,注册了80多个公司,每个成本是3万多元,收取4万元代办费,全部转让给村民,通过赚取差价,掘得了一桶金。
专利能否成为下一桶金?“如果专利授权给村民使用,每家每年收取一万元使用费,一年就有几百万轻松入账。”当时徐松准备把东风村正在卖的近千款家具,由上海一家公司代理,分三批申请专利,花了30多万元,批准通过了200多件。
正当徐松拨打着“如意算盘”的时候,他的楼下已经聚集了几百号人,“不撤诉,就砸你的店,赶出东风村!”路被人群堵住,物流的车也过不去,派出所、交警都派人维持秩序。
就这样僵持了半个月,徐松说,公司玻璃被砸,还受到了人身安全的威胁,“我看这事闹得有点大,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。”后来政府找徐松谈,给他一点补助,把专利捐出来,大家共享。“事后也没什么补助,结果就是不了了之。”
“我好出新,这次苦头吃在出新上。”徐松说,向淘宝投诉,能够显示是谁投诉的,专利权人写的是我老婆名字,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干的,“如果换个陌生的名字,恐怕是另一种结果。”
这两年,徐松专注于办厂,每年办一个,每个厂只做一种品牌,“没有大品牌,东风村就要走下坡路。”
“专利风波”虽已过去,但给东风村敲响了警钟。
“别人家的孩子,跑到你家里来玩,怎么就能说是你家的呢?”王万军认为也要感谢徐松,“本村人投诉能找到,外地人上哪儿找?我们太缺乏知识产权保护意识。”
村里的淘宝店主文道兵说,对网络创业个体而言,网店最珍惜买家的“好评”,最怕买家的“差评”,一旦有了“差评”,都会想方设法解决掉,这倒逼着农民增强服务意识、规矩意识、诚信意识、契约意识。
“淘宝有很多交易规则,卖家须遵守,不诚信,就要受惩罚。以前有一个买家,买了我一件货,当时我实际上没有货了,但我告诉他明天可以看到物流信息。结果,我因为‘违背承诺,延迟发货’被扣掉3分,那时一年要是被扣掉12分,网店就被降级。”想起那次交易失信事件,王万军的儿子王静仍很感慨:“网店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,没发货就是没发,小聪明耍不得……”
王静认为,“虚拟社区”并不虚,网上交易同样很实,现代市场经济的意识逐步渗入乡村,这必将对熟人社会的交往规则产生深远影响。
从进城务工到返乡创业,重现村庄生机活力
“城里人也来给咱打工”
东风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。
“亲是哪儿的?”“亲觉得多少钱合适?”……晚上8点见到王静时,他正在家中二楼的工作室,紧盯电脑与买家聊天,“一口一个亲,刚开始觉得挺别扭,现在都习惯了。”
其实,王静晚上的工作刚刚开始。他的网店只聘用了一名客服,上午9点上班,下午6点半下班。客服走后,王静吃过晚饭,就要接过来,一直看到晚上12点。在与王静聊天的过程中,电脑不时传来淘宝旺旺“叮咚叮咚”的声音,他要赶紧扭过头去招呼。
面对盯着网店看的农民,听着密集的“叮咚”声,实在不忍心多耽误他们的时间。对他们来说,时间就是订单、就是好评、就是交易额……
以往,东风村常年有1500人左右在外务工,王静曾是其中一员,在北京、广东都干过,打的最后一份工是在南京一家电动工具生产厂做操作工,“我每天上下班要骑车一个半小时,工作12个小时,工资才2300元。”
2009年10月,王静的小店开张,等了一个月,没卖出一件东西。“我至今清楚记得,第一件‘宝贝’是被广东韶关人买走的,还给了个好评,那次兴奋得半夜都没睡着,后来订单越来越多。”
不仅外出务工人员返乡了,一些大学生也回到村里网络创业。董来平毕业于新疆一所大学,2009年在家创了一次业,养七彩山鸡,家人始终不理解:“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,怎么能养鸡?”
受不了世俗的眼光,董来平应聘到山东一家上市公司工作,月薪6000多元。看着村里热火朝天的场景,他还是于2012年4月辞职回村,开网店卖家具。每天早晨7点起床,到自家家具厂和3名工人一起干活,工人下午5点下班,自己再加班干到9点,回到家里,接替老婆看网店,直到晚上11点半,关机睡觉。“虽然累点,但比在公司上班有劲,挣钱也多得多,应该早点创业。”
王万军当了十几年兽医、在建筑工地打过工、拉过废塑料,“但没挣到钱,现在是‘父托子福’。”王万军说,这几年,儿子网店成交额都在100万元以上,“重要的是儿子回家了,不用在外面‘漂’了,以前村里没什么人气,只有到过年才能全家团圆,现在天天团圆,过节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,村里的留守问题基本上迎刃而解。以前是我们去城里打工,现在是城里人也来给咱打工,我们村的不少钱被外面的人挣走了。”
外地的大学生也到东风村“淘金”。90后大学生吴潇崇,陕西宝鸡人,半年前从北京一家影视公司辞职来到东风村,开了一家名为V度电商服务的公司。“村里网商主动来找我们的不多,思想还是保守,宁肯每天花500元去淘宝做推广,也不愿找我们第三方做运营。”吴潇崇有些苦恼。
短短几年,东风村从无到有,建起250多家家具厂,聚集42家物流企业,周边其他村上千人到这里打工。
来自单庄的单波,每天骑摩托车到东风村上下班,在家具厂拆装成品床,拆装一个20元,两人一班,每天拆装二三十张,能收入200多元,“刚生了宝宝,方便顾家。”
由东风村扩散,带动周边几个村模仿和跟进,网上家具生意也都起来了,在前不久举办的第二届中国淘宝村高峰论坛上,沙集镇被评为“淘宝镇”,2014年交易额达到26亿元。
在见证东风村电商崛起历程的沙集镇党委书记邱良超看来,互联网经济的深度介入,加速了东风村和沙集镇的城镇化进程。
“网商发展带动了物流业,东风村老街不够宽,我们就修了6米多宽的柏油路;网速太慢,我们又进行了网络升级改造;网商开店没地方,我们兴建了产业园。农民转变了观念,在家创业致富,而现在的各项资源也都在向东风村和沙集镇聚集。”邱良超说,“村和镇目前已经连成一片,已经不是过去的小村庄了,俨然一个小城镇。”
从熟人社会到“虚拟社区”,重构村民人际心态
“以前没那么多心眼儿”
是商人就有机密,有交易就有秘密。
到2008年底,东风村近100户开了网店,“砸价砸得血淋淋的。”孙寒把所有开网店的村民召集到一起,签协议商定,以后不许恶性竞争,谁想多卖,可以自己搞一些促销,但不要再教其他人开网店,“每教一个就是培养一个竞争对手。”
孙寒说,协议刚签过,大家还偷偷摸摸地教,后来就光明正大了,一点用都没有,一个月后开网店的村民就突破了100户,“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收入,怎么可能不教?不只别人,我也破了规矩,教了两个妹妹。”
面对亲情与生意,东风村的人有些进退失据。王万军给开网店的儿子打气:“卖得好的款,就是你妹妹家卖也不行。”
在村里办了6个家具加工厂的徐松说,他有一款彩色烤漆儿童双人床,已申请外观设计专利,网上销售非常好。自己外甥也开店,想使用这一专利,徐松没同意,“给他吃,我就得挨饿。没给他使,就不理我。”
低门槛就容易被模仿。
2012年,王跃投诉外村的8家网店抄袭自己的“宝贝”,没敢投诉本村的,淘宝倒是给下架了,“结果这几家合伙,到我的网店把货给拍光了,那时候淘宝网允许不付款就减库存,让人哭笑不得。”
很多网商为了省钱省事,直接“拿”别人网店图片使用。沙集镇电子商务协会成立后,孙寒组织了一个团队,举报盗用自家图片的网店,持续一个月,投诉了上千家,引起村里一些人不快,结果又是不了了之。
竞争日趋激烈,没有特色的货品,很难得到买家青睐,倒逼着网商拍摄体现自己特色图片。2014年,东风村一下子冒出来10家专业摄影店。孙寒熟悉图片处理软件,往年大都是自己拍摄,花在图片上不足千元,这一年他找了专业摄影店,花费2万多元。
刚过去的这一年,孙寒作别相伴8年的淘宝,并且减少为别人代工,悉心打造自己的品牌,成为京东自营家具商品的供货商,一条新的生产线即将投产。
对网络创业群体而言,各地的淘宝村普遍面临着产品同质化、低端化、恶性砸价、忽视专利权等问题。对此,一些地方建立了行业协会,但在熟人社会,收效甚微。
王万军兼任着沙集镇电子商务协会副会长,“协会很难发挥作用,成立几年来,没有找到抓手,缺乏资金运转,以前还可以收取50元的会费,现在会费也收不上来,人家不交,你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
王万军说:“有些新开的网店,为了赚信誉、赚好评,赔钱也卖,协会更没招,恶性竞争是网商的坟墓。”
一位大学毕业的淘宝店主指出,有些店主急功近利,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,就会用成本低的原材料,产品质量势必下降,影响整个东风村的声誉。
创业就会有成败,竞争就会有输赢。王万军说,网络创业,并不意味着“一网就灵”,村里开网店转型、退出的也不在少数,这呼唤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配套强起来,知识、人才和品牌建设跟上去。
“村里的人际关系,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融洽,好像以前没那么多心眼儿。”孙寒说,以前开网店的年轻人经常一起玩,现在没那么多时间,每个人都有压力,都很忙。
为了陪着“网购族”夜晚购物,电子商务改变了东风村民的作息规律,也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方式。他们不仅在网上卖东西,也在网上买东西。
“不能只顾着赚钱,还要讲点生活品质。”孙寒把家安在了离村15公里的宿迁市区,更多的东风村人开始在睢宁县城买房子,为自己,也为孩子上学。
王静指着工作室里的金鱼缸、墙上贴的艺术字“天道酬勤”,“这都是网上买的,买东西都买到两颗钻了,前些天从网上买螃蟹,收到时还在张牙舞爪。”
刚过去的平安夜,文道兵送给老婆一份圣诞礼物——一辆宝马轿车,“我们东风村农民都过圣诞节了,东风村也越来越像豪车展览馆。”